照羽再次入世以来,他所见第一个看不透境界的存在。
看不透境界的佛者似人又似妖:“施主身带佛缘,莫要助纣为虐。”
此时此刻,旁观者退避三舍,梨家众人面如金纸,嘴角带血,眼中犹带愤恨;而空炁中诡谲危险的淡紫色毒雾源头,赫然是照羽身侧的朝灵渊。
照羽单手握住悬在朝灵渊面前三尺的伏魔杵,神色冰冷:“谁准你动我的人?”
佛者一甩佛珠,面上仍旧是慈悲:“施主,贫僧并无伤人之意。但这位施主出手在先,有恶意伤人之举,理应受惩戒。道缘为止戈之地,贫僧为守城者,自当维护道缘城的规则。”
道缘守城者!旁观者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和尚居然传说中的人物。
天澜守城者是绮夜合,而道缘守城者正是道缘城城主,示真。
城中临花江门下的修士自然对示真这位空降城主没有什么好感,但其余修士皆对其怀有崇敬之情。见此情景,本就已经是站在梨家这边的旁观者们对梨家所言更是多了几分信任。
而到了照羽这等级别的人眼中,相比守城者的头衔,示真本身实力更让人瞩目。
他手中力道不松,任由伏魔杵上旋转而出的利刃刺入掌心。携带万钧之力的伏魔杵隐隐牵动整座道缘城的青帝领域之力,但依旧被这只手牢牢固定在原处,不被允许下沉分毫。
示真心中震动。
照羽浑然不在意旁人态度,只道:“皆是该杀之人,只做教训,已是留情。”
何等狂妄嚣张之人!残忍嗜杀之辈!
梨家弟子虽是伤亡惨重,依旧面露惊怒。若非示真才提到道缘城的规矩,他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动手。
朝灵渊自代家女子身上收回助其调息的灵力,面对示真莞尔一笑:“大师倒是有趣,梨家子对代家女下药暗害,你无动于衷;梨家仗势欺人,颠倒黑白,你稳如泰山;在下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倒是沉不住气,要对区区痛下杀手。”
“这道缘城所谓止戈的规矩,原来不包括梨家。”
“想必这道缘城早就姓梨了,倒是在下有失礼数,冒犯了主人家。”
当真是诛心之言。
也是胡搅蛮缠之辈!
道缘城其他人心中想法纷纭莫测,而语应寒心中担忧,又有不解。道缘城主向来不理俗世,怎么会为梨家出手?而朝灵渊这等心思诡谲之人,忽然插手,又有什么算计?
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般地步,要从几刻钟前讲起。
照羽、朝灵渊三人来到梨家所在树院的时候,这里已经围了不少人。除了树院前的青叶路上对峙的两方人马,四面八方的树藤青叶花苞舟上满是看热闹的城民与外来者。
道缘城是个非常平和的城池,很少会有热闹可以看,难得有,自然是呼朋唤友来凑趣。
照羽一行三人形貌皆是格外出众,但在热闹面前,旋即就被众人抛在了脑后——修真界好看的人不少,虽然他们三个都是漂亮得晃眼的相貌,多看几眼也就差不多了,左右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梨家大门前的那方人马,锦衣斑斓,发间多簪梨花钗,为首是一位元婴修为的青年人,显然是梨家人。而他们对面的人除了为首者一席素衣,手握符器,其余人衣着各异,似乎来自不同地方,唯一的共同点是身带药香,负药篓带药囊。如旁观者私语窃窃,正是道缘城以药理医术称绝的代家。
道缘昔年有三绝,其一是已经消亡的易家朔几玉簪,而名声更在前者之上的,则是柳代药经。柳家随易家覆灭之后,《柳代药经》便为代家独有。
而梨家和代家的官司,就在梨家大公子梨晚星与代家小姐代振鹭之间。
代振鹭指控梨晚星对其下药,骗她服下有助于女性修士怀孕却对母体损害极大的慈育丹,又以武力胁迫,试图逼她就范。
此事惹来诸多修士对梨家怒目而视。
须知自灵族涉世,灵族秘法便流传整个修真界。
往日修士繁育后代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尤其是作为孕育者的女性修士,其境界修为乃至心境都会受到相当大的损失。在这个与天争命的时代,有多少修士愿意用自己的未来去赌一个可能有良好资质的孩子?直到灵族秘法流传,修真界里双亲皆是修士的新生儿数量才大大增加。
梨家在道缘城本就是很特殊的存在,是有名有姓的以血脉为核心传承的势力中唯一坚持以男女交配这等传统落繁育方式的家族。
而梨家梨晚星与代家代振鹭早在成亲当日,就向双方家族承诺今后若是需要后代,会选择以灵族秘法的方式繁衍。
若非如此,代振鹭是代家这一代天资最好的修士,代家怎舍得将她用来联姻?
修真世家之间的联姻,新人真正归属仍旧是其家族。除非明确是出嫁与入赘,其身份才会发生彻底变更。
梨家这种行为,不仅仅是要毁掉一个代振鹭,更是要把代家下一代最强者变成自家附属物。
也无怪乎代家明明在综合实力上不如梨家,仍旧会携怒而来,质问梨家。语应寒如此想到,随即便想起昨夜今日未破晓前来到道缘城时看见的那一道仓惶身影,原来就是这位代家天骄。
在代振鹭把前因后果说清后,代家家主将手中药杖重重一杵,面如寒霜:“梨家小儿,欺骗在前,胁迫在后,小人行径,你要作何解释?今日梨家若是不对小女做出一个交代,代梨之间只有不死不休这一个结果!”
梨晚星面容憔悴,似乎是重伤初愈,中气尚有几分不足。
他长叹一声,拱手一礼:“岳丈大人先息怒,此事先听小婿解释吧。”
周围旁观者中有不少曾受梨家恩惠,或者与梨家有诸多牵扯的修士在此时发声道:“这种事情确实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梨大公子你快说吧,若你真有什么冤屈不得已,我们也站在你这边。”
代家家主冷哼一声,代振鹭在旁拍拍他的手,比之梨晚星更苍白的脸上流露安抚之意。
所谓旁观者的话中偏向过于明显,顿时惹来其余修士不满,正欲说道,便听梨晚星已经开口。
“岳丈大人应知小鹭一直对这桩婚事不满,一心只想随聂家小妹修行历练。”亲昵称呼一出,代振鹭纤细身体一颤,露出鲜明的厌恶之色。
城中人想到了当年一些被压下的事情,又看梨晚星一副憔悴模样,与往日那位翩翩公子的形象相差甚远,不由得对代振鹭方才言辞产生几分怀疑。
梨晚星见状面露无奈,微微摇头,继续道:“小婿与小鹭乃是青梅竹马,如今更是盟誓道侣,自是休戚与共,尊重她的一切决定,虽然家父一直有儿孙满堂的愿景,但成婚多年梨家从未提过子嗣的话题。直到前些年家父身体抱恙,小婿为了不让家父抱憾,才对小鹭提出要孕育一个后代。”
有外来修士闻言点头,梨家家主前些年突破不成境界倒跌之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虽然说在第七重天出现裂缝,灵气天降后的元婴寿元可以达到六百之数,但绝大多数元婴都没办法活到六百岁。若是再遇到些什么意外,四五百岁就陨落也是常事。人伦亲情在前,有些人确实很重视后代。
有个药师冷冷一笑:“这位梨家家主还不到三百岁。”
并不太了解道缘城情况的外来修士顿时露出鄙夷之色,深感自己被骗。
但梨晚星也只是说其父身体抱恙,没提寿元的事情,他也不好指责人家故意误导,只能憋屈地闭上嘴。
以修士的耳力,这些私下里的话和大庭广众下大声宣告也没什么差别。但梨晚星这个梨家天骄,元婴修士,依旧能维持那副温和有礼的态度继续自己的话。
“但小鹭并不同意,哪怕我说可以用灵族秘法来孕育后代,但她也不愿意付出那一点微不足道,并不会影响修为的精血。小婿一怒之下,便从雨荷居住回了梨家。本以为此事需要我们双方各自冷静一段时日,没想到前日小鹭就来到梨家,主动与小婿道歉自己之前冲动态度。小婿虽然欣喜若狂,但岳丈大人也知小鹭深受聂家小妹影响,其性格断不可能会轻易低头。所以小婿是既惊又喜,甚至有几分受宠若惊。”
又一次听到聂家那位,听到自家女儿被聂家女影响,代家家主面上也感同身受地露出几分不虞。家族至上的他向来不喜欢行事放诞的聂家独女,哪怕女儿与聂家女交情甚笃。
若非聂家女言语挑拨,当年女儿也不会险些逃婚远走,使得代家一直在梨家面前会有愧疚之心。此时再听梨晚星为了女儿的一次主动低头而受宠若惊,他原本激扬的怒气被平复不少。
代振鹭看见他的神情,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心中有了几分凄惶。梨晚星其实还没有说昨晚的经过,但她好像已经看见结果。
“小婿原以为小鹭经此一事,反而已经想开,愿意与小婿亲近,也愿意与小婿一同孕育子嗣。却没想到……”梨晚星声音一顿,颇是痛苦地看向代振鹭,眼中满是深情与悲怆,“没想到小鹭亲近是假,算计是真。”
“这话怎么说?大公子你可是元婴,代家小姐不过是金丹修为,哪里能算计得到你?”一旁修士开口道。
“枕边人要算计岂非是轻而易举之事?何况大公子对代家小姐的深情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身边从来没有任何莺莺燕燕。当初方家小女儿自荐枕席,什么都不要,只想跟随在大公子身边做个侍女,大公子不也是直接拒绝了?大公子向来温和待人,那次可是他为数不多的动怒。”
梨晚星风雨不动地继续道:“众人皆知代家药理独步道缘城,也知小鹭是代家天骄,对药理的精深不说登峰造极,也是仅次于岳丈大人与前副城主。退一万步说,晚辈狼心狗肺,要算计心上人,岂会用这最蠢的丹药手段?”
代振鹭猛然握拳,她意识到了什么。
语应寒低声对朝灵渊与照羽解释:“代振鹭在与梨晚星成亲前,在道缘城有‘小药仙’之称。不过在离家居住在他们道侣住处雨荷居之后,因为专心修炼,很少再出手炼药。”
朝灵渊边听边注意到代家家主面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然后又看向代振鹭。
代家人皆负药篓带药囊,是气息清正的医修,包括代家家主自己。
唯独代振鹭是个法修。
“正如这些朋友所说,小婿是元婴,小鹭是金丹;小婿修剑道,小鹭出身代家,有‘小药仙’之称。小婿何必要用这种手段去为难,甚至是胁迫小鹭?”
“大公子你真是磨叽,就直说吧,代家小姐究竟干了什么?”有修士语带不耐地催促。
代振鹭秀目微合。
梨晚星似叹似怜道看向她:“事已至此,为了梨家声誉,我也只好说了。昨夜小鹭在燃烛中下了秋风散,让我一身灵力受制;接着想要强迫我服下改造后的慈育药液。慈育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丹药,在小鹭手中变成能让男子受孕,但危害更大的慈育药液。我当时既是伤心,又是愤怒,便作拼死一搏。我毕竟是元婴,强行出手幸运地保全了自己,却没办法再留下她。小鹭用威力强大的剑符让我再度受创,随即逃回代家。我心知夫妻之情道侣之义已经断绝,但她无情,我又岂能无义?为了保全两家名声,也因为我终究没有受到无可挽回的损害,便决定当作无事发生,不再追究。”
“却没想到……小鹭,代小姐,代女侠。”梨晚星悲痛欲绝般说道,“你竟是不惜自己服下慈育丹,也要置我于身败名裂之地。”
一语落下,周围顿时一片哗然。梨家弟子怒目而视,代家人又惊又疑地看向代家父女,一时间气势萎靡。梨晚星那么长的话里,有一点是最重要的。
代振鹭可是参阅过《柳代药经》的‘小药仙’,怎么可能会轻易被下药?
而一旁话语声也道出了他们心中犹疑。
“如果真如代家小姐所言,是一个有心元婴算她一个无心金丹,她岂有逃脱的可能?何况梨家向来不分家,这树院里可是有三个元婴在。但要是真相是代家小姐算计不成反诬蔑,这事情就说得通了。”
“我们道缘城的小药仙居然会被下药暗害?也太丢道缘城名声了,还是说代家传承多年的药理之道其实是假的不成?我就说梨家大公子向来名声很好,反倒是代家小姐,当年还有逃婚的前例在。别人不敢说,我敢说。当初如果不是她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恐怕人早就跑不见了。”
“别说的代高柳是什么好人似的。你们也不想想这些年梨家发展多快,城里的药堂一大半都是梨家出资建的,很多药师都倾向做梨家供奉了。今天这是怕不是代家父女联手算计梨家哦。”
“……”
代振鹭看向梨晚星,声音颤抖,怒极而笑:“梨晚星,你很好,好得很……”
“我早知你不是面上那等光风霁月之人,但没想到连敢作敢当都称不上。小药仙,哈,小药仙。这称号何来,旁人不清楚,难得你还不……”
“鹭儿!”代家家主代高柳怒喝一声,打断了代振鹭的话。
“梨家小儿,不要以为背后有剑宗撑腰,你就能在这里颠倒是非信口雌黄!可不要忘了,这里是道缘城,不是玄清剑派!公道自在人心!你口口声声说鹭儿暗害你,你倒是拿出证据来。我们代家传承千年,鹭儿是我独女,她身上有保命法宝能在你的胁迫下逃离难道是什么不可能之事?她乃是前途光明的天之骄子,何必要拼得自己声名狼藉,就为了来污蔑你?”
“梨晚星,道缘城还没有姓梨!鹭儿身上有代家血脉,也有鹿鸣蝉的血脉。你若是执意不承认自己所为,甚至倒打一耙,我也可以上修盟,上玄清剑派讨一个公道!让剑宗看看他们当年扶持起来打压代家聂家的都是些什么腌臜玩意儿!”
代家药师中自然也有坚定信任自家家主和天骄的人,道缘城本土修士中亦有不少仍旧相信世代为医的代家人的修士一起声援道:“代家小姐身上仍旧有迷药和慈育丹的药效,这就是证据。反倒是梨大公子你自己到现在都只是说得头头是道,半点证据都没拿出来。”